文化的差異未必導致沖突
第二、既然文化在至高精神價值上承認人類共通,那么,在具體呈現形態上則要承認差異互賞。在這兩方面,我們常常搞顛倒了,一方面對可以共通的精神價值心存疑慮,另一方面又對不可能趨同的文化形態進行著趨同式的誤導。例如,常見這樣的報道和評論:“京劇征服了世界!”、“美國好萊塢和日本動漫爭奪中國青年”,等等,把文化形態的問題上升為國家化、民族化的統一思維,幻想著文化形態上你死我活的沖突。
文化在呈現形態上,以差異為第一特征,以差異間的互相欣賞為第二特征。李白和杜甫是好朋友,但是如果他們因為友情而產生了寫作上的趨同,則是唐代文化的悲劇,幸好沒有發生。這還只是在說一個民族的一個朝代,如果把事情擴大到不同民族國家、不同文明背景的文化之間,差異就更重要了。
我們在外交上有一個很好的概念叫“求同存異”,但在文化形態上不能隨便地搬用此概念,因為在那里最怕“求同”。好萊塢“征服”不了世界,發行量并不是“征服”的證據。我到過世界上很多國家,他們沒有自己的電影業,看的全是好萊塢,連當時的伊拉克都是這樣,但說到底,他們根本沒有成為美國文化的俘虜。正如魯迅在《拿來主義》一文中所說,難道吃牛羊肉就會變成牛羊?同樣的道理,京劇也不會征服世界,《紅樓夢》也不會征服世界。有人說“21世紀是中國文化的世紀”,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從經濟發展中作出這種奇怪判斷的,但在文化上我敢肯定:不會。如果哪一天,南非、冰島、拉丁美洲的學校中都被迫響起了背誦楚辭和唐詩的瑯瑯書聲,那么,屈原和李白在天之靈也會痛哭失聲。因為這對中國文化來說,也絕非吉兆。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學生亞歷山大征服亞洲而半途夭折,反而造成希臘文明衰落的教訓,便是例證。
文化以差異并存為美,以消除差異為丑。文化上的差異,絕大多數構不成沖突,正如我心中的歐幾里德、黑格爾、康德,遇到我心中的孔子、蘇東坡、王陽明,是互相欣賞、互相補充,而不是互相沖突、互相取消。小小的靈魂能這樣,大大的世界為什么不能這樣?因此,我不贊成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而贊成南非大主教圖圖所說的那句話:我們為差異而欣喜。
在當今世界,中國文化在傳播中要做的,不應該再頻頻發布強加于人的信號,而應該崇尚文化差異,并從中爭取中國文化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