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市府頒布了一個公告:公園里嚴禁扎堆宿夜。此事引起了比爾的興趣,他決定前去一看。曼哈頓的中央公園離比爾家不過是20分鐘的步行距離。
中央公園被喻為曼哈頓的“肺腑”,用外地搬來的泥土種植了許多大樹。當前正是繁花盛開的季節。來此休息的市民絡繹不斷。同平時唯一的不同是:入口處多了許多警察。
比爾向北走去,到了第75街前后,就發現前面一塊草坪上支搭著二十余個五顏六色的小帳蓬。帳蓬后,打出了“你嘗過失業的痛苦嗎?”,“要工作,要活命”,“提高社會救濟金”等橫幅。帳蓬前,坐著數十名衣著邋遢的男女,手里舉著東歪西倒的標牌,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歌曲。圍觀的群眾不少。
擠到前面,比爾問一個帶著“糾察”袖章的中年黑人男子:
“你們是示威者?”
那位男子瞥了比爾一眼,警惕地反問道:
“你是干什么的?”
比爾答他是記者,并出示了證件。那男子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來,用深沉的喉音答道:
“我們是失業者和無家可歸者,在這里安營扎寨,抗議社會不公。”
“進行幾天了?”比爾問。
“一個星期了。”
“警察干預嗎?”
“當然,每天傍晚他們都要清一次場,把我們攆走。然而,次晨我們又回來了。他們也奈何不得。”
“你們這么堅毅,警察動粗嗎?”
“那有什么客氣的?如果我們反抗或動作遲緩,他們就用警棍揍,或把我們銬起來。已有多人被抓走了。”
“為什么不用合法手段?”比爾半天真地問。
“合法?”男子生氣地回應說,“什么是合法?資本家掌握著企業和工廠。他們解雇和開除工人,把我們投入饑餓之中,都是合法的。如果我們對抗,破壞他們認定的秩序,就屬非法。在公園里過夜,非法。在洛克菲勒中心廣場或第五大道就更非法。一個偌大的紐約,竟沒有我們的存身之處。”
比爾離開了靜坐抗議的現場,從第82街的出口處,走出了公園。沒走幾步,路邊便是一個垃圾箱。一個頭發蓬亂,兩頰消瘦的老婦正用顫抖的雙手在垃圾箱里翻找。撿拾到半瓶啤酒,便把瓶口湊到嘴邊,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垃圾箱邊,放著幾個裝得鼓鼓,臟不可耐的大小口袋。比爾知道里邊便是這個無家可歸者的全部家當。比爾不知她今晚將住何處,可能是近處某個橋洞,走廊,窩棚或車庫,同老鼠和蟑螂為伍。見比爾走近,老婦抬起頭來,用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問比爾:
“先生,有零錢嗎?” 這是一種婉轉的乞討,表現了一絲自尊。比爾會意,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幣,塞進她的手里。老婦用感激的目光瞅了比爾一眼,說了聲“謝謝,上帝祝福你”,便又低下頭去,繼續翻找垃圾箱。三天后,比爾繼續他的探訪。街口上,他攔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就說要去哈萊姆區。司機把比爾上下打量,問道:“你肯定嗎?”司機可能覺得這個人神經有點毛病。因為那是許多人退避三舍的黑人聚居區。比爾答道:“正是哈萊姆區。你送我走一趟。路上不停留。”司機這才放心,先上了自動門鎖,然后發動了汽車。
汽車沿著第125街中速行進。留下了明顯的縱火痕跡和門窗全無的“鬼樓”,陰森森地矗立兩旁。幾幢略有生氣的樓房也掛滿了晾曬的衣物。這是平民窟共有的特征。馬路中,一些青少年興致勃勃,正在踢足球,對汽車鳴笛全不在意。不滿小車打斷了他們的雅興,有的孩子挑釁地伸出中指,有的做難看的鬼臉,還有人把球踢向汽車。兩旁跟著起哄者不少。大部看來都是游手好閑的青少年。他們有的聚賭路邊,有的喝的爛醉如泥,有的煙癮發作哈欠連連。顯然他們都是失落者和被社會拋棄者。在美國的族群中,黑人的失業率、犯罪率、失學率均居首位。三年前,比爾也來過哈萊姆區。同那時相比,馬路上的無所事事者增加了。
接近派克大道時,路旁有座施粥棚,許多無精打彩的老年男女正耐心地排著長隊,等候領取救濟食品。發放口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食品箱。幾名志愿工作人員正在忙碌工作。墻上一張招貼畫引起了比爾的注意。畫面以大號字體印著:“沒有免費的午餐”。比爾試探性地問司機:這是什么意思?這位由大學教授臨時轉業的出租車司機笑著說:
“大概是提醒領取食品者不該白吃白拿吧!” 對這畫,比爾不太以為然。他說:, “來領救濟食品的已經是放下了自己的尊嚴了。救濟窮人是善舉,又何必乘機刺傷人心?大老板和他們的家人能到這里來排隊嗎?”
教授點頭稱是。
穿越了哈萊姆區,到了第一大道,比爾就下車,沿著第96街步行回家了。這是一條僻靜的小街,除有幾家嘈聲大作、燈紅酒綠的酒吧外,都是年久失修、歪歪斜斜的板樓。
走了10分鐘,突然后面來了一個人,把一樣硬的東西頂住比爾的腰,說一聲:
“先生,借你一點錢用!”
比爾不傻,伸手想從上衣的里袋里取出錢夾來。那位男子厲聲喝道:
“把手舉起來!”
比爾猜想是怕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槍來。好漢不吃眼前虧,就依從了。突然,那位動作十分敏捷的的男子,把手伸進比爾的上衣,就像老鷹叼小雞般,毫不費力地把比爾的錢夾提了出來。他打開了錢夾,見其中有張百元的美鈔,雖不甚滿意,覺得還劃得來,便把比爾放了。
那男子揚長而去。比爾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因為他不想報案。一百美元不值得小題大作。更何況如果多注意了他,可能被懷疑有什么企圖,反遭毒手。其實,這張百元美鈔是比爾有意準備的。出發前,比爾就考慮到萬一在灰色地帶遇上綠林好漢,就能對他有所“貢獻”。好漢們作案都要承擔風險,如果沒有獲得相應的報償,一氣之下,說不定就送你一刀。比爾稱它為“保命錢”。
比爾沒有第二份“保命錢”,為了預防不測,便快步前進。待走近住家時才一塊石頭落地。門廊里遇到了小凱蒂。她一把拉住了比爾,問道:“明年除夕還帶我去看大蘋果嗎?”比爾迅速地回答了一聲:“帶!”便沖進了房門,一頭倒在床上。比爾沮喪的不是他遇劫了,而是不知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在經濟危機中如何存活下去。
(作者:楊冠群 前中國常駐聯合國亞太經社會副代表、中國聯合國協會理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人民大學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