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里夏爾董事長派來的私車從旅館門口把比爾接走。比爾不得不求助于董事長,因為全市的公共交通陷于癱瘓。司機納吉布,摩洛哥人,皮膚黝黑,長長的臉,頭發卷曲,是個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比爾坐在司機座旁,隔著擋風玻璃,領略著店鋪關門、行人稀少、車輛寥寥可數,垃圾袋重重疊疊的巴黎新景象,同納吉布聊了起來。
“你來巴黎多少年了?”比爾問。
“七年了。”
“遇見多少次總罷工?”
“還是第一次?!?span lang="EN-US">
“感覺怎么樣?”
“咳。在法國,罷工司空見慣。今天印刷工人、明天鐵路司機,后天機場控制塔技師,就像走馬燈似地罷工,但只影響局部,大家也就無所謂了。總罷工牽動全國,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罷工能發揮多大的作用?能改變現狀嗎?”
“我不知道。反正覺得是工人對付資本家的唯一有效手段。罷工給老板們造成損失,迫使他們做出讓步?!?span lang="EN-US">
“談判難道不是更好的辦法嗎?”
“談判也要”,納吉布承認,“但是不以實力為后盾,談判只能是乞降。銀行、公司、工廠并不是慈善機構”。
“許多企業家也是慈善家,” 比爾反駁道。
“不錯,只有等他們把錢賺足之后?!?span lang="EN-US">
“你沒有參加罷工?”
“沒有?!?span lang="EN-US">
“為什么?”
“我是外國移民,沒有資格參加工會。現在是替董事長私人開車”。
“這么說來,你是一名自由人?!?span lang="EN-US">
“是的,我是一個不受拘束的自由人,來去自由,好自在呀!但也得不到保護。這就是我為自由付出的代價!”
說著說著,汽車駛上了香榭麗舍大街的東段。這一路段,豪華的別墅,或是隱沒在郁郁蒼蒼的樹林之中,或是凸現于綠綠茵茵的草坪之上。好一派田園風光!拐進了一條林木蔽天的幽靜小路,來到一座大宅院,矮墻上的鐵柵欄爬滿了蔓藤。納吉布把感應器一摁,高大而沉重的雕花鐵門徐徐開啟。汽車在一座精致的石砌小樓前停下。門廊里,笑呵呵的里夏爾先生已等候著。
轉達了沃爾克主席的問候后,兩人的談話很快就進入正題。須發斑白,略有駝背,但思維敏捷的里夏爾先生先發制人,問比爾對今晨大游行的看法。比爾回答:
“秩序井然,充分體現了法國人的文明?!?span lang="EN-US">
“對不起,卡爾遜先生,”主人說,“恐怕你只是看到文明的一面。實際上,今晨大約有五千名激進分子試圖越過塞納河,到右岸的愛麗舍宮去示威,同封鎖路橋的憲兵和防暴警察發生激烈沖突,兩名示威者被打死,二十余人受傷,一百多人被拘捕。里昂、馬賽、南特.斯特拉斯堡等城市也發生了示威者和軍警的沖突?!?span lang="EN-US">
“是嗎?我這個記者閑目塞聽了,”比爾想起了鈴木昨天讓他塞納河旁“碰碰運氣”的提示。
“總的說來,”主人說,“法國國民的文明素質都比較高,但是這不等于說法國人就沒有憤怒的時候。請不要忘記:法國是一個有革命傳統的國家。巴士底獄和巴黎公社墻都產生在這塊土地上。前者是資產階級革命、后者是共產主義革命的象征,而且都同暴力相聯系。1968年,法國還發生“五月風暴”,學生筑街壘、工人占領工廠,沖突之激烈震撼了世界?!?span lang="EN-US">
“在我看來,罷工的本質是勞資糾紛,為什么后來,總是導致罷工者和政府間的沖突?”比爾有意顯得十分無知。
“在勞資糾紛中,通常政府總是居間調停。這是為了整體利益。但如果雙方始終談不攏,形成劇烈對抗,特別是罷工造成生產停頓、生活癱瘓、交通斷絕,甚至影響國際形象和政府穩定,政府就可能采取維護或恢復秩序的強制手段?!?span lang="EN-US">
“動用軍警?”
“那還用說?!”董事長說時揮動了有力的膀臂。
“可是軍警是廣大納稅人供養的呀!”
“軍警是誰招募、訓練和指揮的?你說他們能聽命于街上的老百姓嗎?”
經他一說,比爾茅塞頓開 ,但仍不服氣 ,又表示:
“暴力也有合法和非法之分。暴民的行動不可取!”
董事長聽罷,哈哈大笑,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下。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誰當權,誰就合法!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并不偏袒所有的當權者,”比爾申辯說,“政府也有民主和獨裁之分。民主的政府以大眾的利益為重?!?span lang="EN-US">
“我不用‘民主’或‘獨裁’這樣截然相反的詞匯。在我看來,民選的政府都是民主的,但它們的政治傾向卻可以有很大的差異。拿法國來說,分歧就在:實行更多的自由化還是更多的社會化。這正是右傾和左傾思潮的分界線?,F在執政的中右政府便傾向于推行更多的私有化和更緊縮的社會福利政策,才引起了社會的普遍不滿?!?span lang="EN-US">
“里夏爾先生,”比爾終于不甚禮貌地問了一句,“作為企業家,你也贊成罷工嗎?”
“我愿意做一個有良知的企業家。我不但要考慮少數人的利潤,也要關注多數人的生計。我希望把社會沖突降低到最低水平。這才是法蘭西最大的利益。”
最后,比爾向董事長先生請教了一個問題:
“罷工游行總是同經濟危機共生。作為法國有名的左翼社會人士,你能告訴我你認為經濟危機是怎么產生的嗎?”
里夏爾停頓了片刻,若有所思,然后緩慢地回答:
“你給我出了一個難題。這個問題哪里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簡單地說,經濟危機由兩個因素造成:一個是生產過剩,另一個是購買力不足。市場經濟決定資本家為了追求高額利潤而盲目生產。制造的財富大部分又以利潤的形式落入他們的腰包,而廣大勞動者卻無力購買,造成商品的大量積壓,市場蕭條。如果把對生產者的報酬提高到能把全部產品都消費掉的程度,那么就沒有利潤,也就沒有資本主義了?!?span lang="EN-US">
“金融危機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也愿意簡單談談嗎?”比爾做出了求知者的姿態。
“這個復雜問題最好由金融學教授來回答。我是一知半解。不過,真理總是簡單易懂的??偠灾?,世界上富豪的錢太多了,換個經濟學的名詞來說,過剩了。本來這些錢應當用來投資于實體經濟----工廠、農田、住房,但他們發財心切,寧愿從事一本萬利的投機和炒股。于是,他們炒啊,炒啊,虛擬經濟越來越紅火,越來越同實體經濟脫節。那一天,吹起來的泡泡頂不住,要破裂,哈,哈,危機就光臨了。”
“現在世界各國都選擇了市場經濟。它的確給人們帶來了繁榮,但是一波又一波的危機也搞得人們心煩意亂。董事長先生,你看這個世界的發展前景怎樣?”
“不知道,”里夏爾干脆地回答,“有的人十分敬畏市場的力量。在他們眼中,它是神秘和不可抗拒的。他們把它叫做‘看不見的手’。不過,市場難道不是人類創造的?人類應當駕馭市場力量,而不能被它駕馭。但是要改變難啊,許多人寧愿生活在它的庇護之下?!?span lang="EN-US">
辭別了這位胸襟寬廣的法國老公民,比爾離開了他那座漂亮的別墅。納吉布開車把比爾送回。拖著疲勞的雙腿,比爾回到旅館。僅有的一部電梯里擠滿了人。房間里仍然是雜亂不堪,令人心煩。拉開了冰箱門,里面一片漆黑,摸到了一瓶沒有一絲涼意的啤酒,比爾倒在沙發上,昂起頭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心里直嘀咕:這是他以前知道的美麗、和平、靜謐的巴黎嗎?這是他熱愛的世界嗎?在法國和法國以外,窮人們缺吃、缺穿、沒屋、沒錢,而產品和財富的過剩卻成了危機!
晚餐時,餐廳里四處點起了蠟燭,幽幽的黃色光圈隨人員走動的氣流而晃動,給人凄寂的感覺。同比爾一樣啃著漢堡包的德意志通訊社記者告訴比爾:今天,在法國,一千萬人參加了罷工。